麟隐于野

原创耽美文 手工小达人

第二十四节 丧钟

“刘灵公主回来了!”


宫里奔走相告:“陛下最喜爱刘灵公主了,还为公主举办了接风洗尘的宴会。”


“早听说公主周游还带给陛下不少好东西和消息呢。陛下可高兴了。”


“你还不知道吗?”一人碰一碰尹一的肩头高兴的说道:“刘灵公主这回带着身孕就回来了。”


“恩。”


“那陛下不伤心吗?刘灵公主尚未成亲吧?”


“孩子是谁的?”


“万大人的。”


尹一听着那些小宦官喋喋不休的议论着。过了很久他才问道:“哪个万大人?”


“嘿,你会不知道?就是原乐府丞大人万奉贤万大人啊!”


“他二人成亲了吗?”


“说了没有没有,这回回来定要成亲了。”


“万大人不是辞官去周游了吗?”


“是啊,跟刘灵公主一起走的啊。”


原乐府丞大人万奉贤万大人,原乐府丞大人万奉贤万大人,原乐府丞大人万奉贤万大人……尹一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他以为是自己这近两年来的幻想又让他错听了万奉贤的名字。


这是一群宫婢匆匆踩着小步跑着而去。一边走一边欢快的议论着:“刘灵公主回来了。”


“哼哼,公主平日待咱们可好了。”


“快走吧。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宫门口了!”


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宫门口了。


“尹一!”一群宦官喊着尹一,而他的身影已经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那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如今就在宫门内了吧?


尹一不顾一切的跑着,摔倒了,站起来再跑。他忽然觉得偏殿距宫门好远好远,可再远也远不过这两年的思念。终于,能在他思念的长河上搭上一座桥了。


他站在高墙之上,看着,看着,看着浩浩荡荡的马车缓缓驶入宫中。


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人缓缓下辇来。


他一头乌黑高束发顶,白玉冠青玉簪,脸庞更加精致大概是因为更加清瘦了的缘故。眉眼细腻却没有任何变化,那无情眉宇间透着前所未有慑人的寒意,薄唇微抿一言不发。华衣锦服加身,眼尾轻扫间掠过高墙上站在宫墙上的尹一。这是非常危险的,一阵劲风便有可能把人吹下城墙去。


两年未见的万奉贤。


尹一的喉咙被莫名的力量压迫着,憋出了眼泪来。泪水滴落在宫墙上,被砖石吸纳的瞬间消融。


他喃喃张着嘴多想喊一声奉贤,却不得不忍。


但见万奉贤回身抬起一双手,车辇里徐徐伸出一只手,缓缓走下一个步履蹒跚的女人。


女人大腹便便红衣若血,面似桃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依靠在清冷的万奉贤身边。


尹一看着搀扶而去的两人,模糊一片。


他好像,终于通过一座桥踏过了思念的河,见到了河对岸的人。


桥下的河是他的眼泪。桥上的砖是他的呐呐自语,两年了,终于筑成了桥。见到了对岸的人。


他矗立在高墙之上,泪水汹涌却不敢哭,害怕河变得汹涌了桥会塌。


万奉贤握着女人的手心是冰的。强忍着心中在进入宫门扫过尹一身影时那种痛不欲生的冲动。一路战战兢兢不敢回头,却万分担心高墙上的人会从那处掉下去。


宫宴在政治中心未央宫开办一直持续到深夜。


宴会上皇帝忍痛割爱赐婚刘灵公主于万奉贤,满堂恭祝欢歌载舞。


不到中途皇帝便退下休息了。


刘灵因身孕不适欲要回府,宫婢刚搀扶起身,只见万奉贤长兄万荣高举酒杯,跨步走到身前,长啸一声间违心的祝福与毫不掩盖的讽刺:“敬公主驸马,二人真是佳偶天成福禄鸳鸯啊!”


万奉贤正襟危坐间浮上一抹尴尬,如坐针毡,指尖刚巧摸到酒杯却犹豫间不敢抬手举杯,眼看兄长怒发冲冠之样他却觉如黄莲在口,有苦难言。


这时到见那刘灵端起宫婢呈递在侧的酒水,轻声细语一展笑颜到:“大哥哥,这原是妾该敬您的。”说话间掩袖一饮而尽竟显女子精明本色。这刘灵公主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曾经就一直游走在个王宫贵胄身边,可谓是左右逢源,极会办事之人。


“哥哥,妾现行告退。您与奉贤好好相叙吧。”刘灵抚摸着浮肿肚皮笨重屈身告辞与众人,还单向万荣再行了个礼数。


临走时刘灵低眉垂眼看向万奉贤,冲他温和一笑柔声细语到:“你不胜酒力,少喝些便罢。”


万荣却始终对刘灵置之不理,待她走后,斜眼再看一声不吭端坐于榻的兄弟,于是拿起他桌上的酒壶再倒一杯,举手投足又敬一杯:“驸马大人,这祝酒岂有不喝的道理?”


万奉贤半晌不动,指尖触杯,酒水生霜。不敢对视兄长眼睛,然细密汗珠已见额头。


“端起来!”万荣冲着万奉贤高喊一声,整个大殿都静了。万奉贤心惊胆战一个哆嗦,颤颤巍巍举起杯来,斟满酒水的杯抖动着,溅在桌面。


“万驸马!”万荣心中极气也皆因为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的弟弟,这个闷葫芦似的万奉贤。无论他做什么错事,哪怕是与宦官间淫逸玩乐万荣也在父亲家人面前替他开脱,可如今不顾颜面将刘灵公主的肚子搞大,陛下亦下令令其择日即刻娶刘灵公主为妻。这事确是万氏绝难容忍的。


万荣不等万奉贤先喝,便很不给面子的一饮而尽,他从方才就灌满酒水,如今微醺上头,说话间有失分寸:“你当初一声不响就走了,原来是攀附上公主大人的裙带了!哈哈哈,你是不记得祖父母姨母等万氏一族是如何受辱陛下下旨大汉的史里我万家永不得记录在册吗?那些死去的宗族家人流淌的血才救了父亲救了你我,这些都忘记了吗?”


万奉贤提着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指尖骤然紧缩。


“那刘灵公主是什么人?你做出伤风败俗之事便罢,偏就是她刘灵。她是什么人你当真不知道吗!”万荣越发的口无遮拦,一干朝臣有人好言相劝,也被他推开去。众人也生怕惹怒了陛下,只有这万荣一把躬身揪住万奉贤的衣领。


他太瘦了,被万荣像拎起一只小鸡嗖的一下掀翻在一旁的地上。


酒水饭菜随着翻到的几案溅撒了万奉贤一身的污秽。


“他那关内侯父亲是我们的大仇人!刘灵的亲妹入宫便陷害姨母,如今还在那冷宫里痴傻。你!你!”万荣怒发冲冠间又将万奉贤从地上拉扯起来,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不巧见正撞上一个宫婢的怀里去……咣当一声掀翻了东西。万奉贤在那丫头的怀里半趴着艰难的起身。


“平日互不相干便罢了,你如今还叫那刘灵怀了万家的子孙,你做什么事为兄都能替你担待,却唯独这件。”万荣实在难以忍耐仇恨与弟弟做出的这些丢人事恨不得打他一顿,将他打死才好。


“啊——!”


方才那宫婢惊声尖叫划破夜空。


万奉贤终于晃晃悠悠站起身,他依旧没有表情,只是脸色又见苍白,唇上已无颜色,左脸上一道血痕渐渐渗出血来,从额头划过眼睛再到脸颊停留在鼻翼旁,那两寸长的血痕贯穿额头翻开了皮肉,眼帘中划成两半,万奉贤呼哧呼哧的鼻翼粗重的呼吸声仿佛才能听到他的痛苦,正刻才开始血流如注血水瞬间铺满整张脸。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毁了容貌,万荣却见弟弟捂着玉颈的指缝中渗出红艳艳的血……他正在试图张着嘴巴说话……


“奉贤!”


“啊!”那可怖的一张脸如同恶鬼,吓坏一干小宫女,殿内的人也惊慌起来。


原是万奉贤被拖起身时打翻了几案上的东西,那宫婢不过刚收拾起,那些锋利的碎片证握在手里,却不想万荣又给了他一巴掌,那一个翻身摔倒喉咙直戳上去,身体随重力下滑之时一张脸便被划破了。


“奉贤!”万荣也吓坏了当即抱起弟弟皇帝也从酒中清醒,方才还觉得是场热闹,如今也清醒了,叫太医火速前来诊治。


“万驸马死了!快传太医!”


“万驸马要死了!”


小宫女们惊慌失措的跌跌撞撞几乎各宫都传遍了。


“万驸马死了!”


这话儿不消片刻即传到了尹一所在的偏殿。房间里的人都起来了,门一扇扇开了,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自己的门外,不远不见的聊这:“万驸马是谁?”听着满宫的呼喊,一小宦官懵懂的问一句。


宫里死人的事儿太多了尹一不觉得稀奇,他也无心探闻别人的事儿。躲在漆黑的屋子里眼里的泪没停止过。他揉一揉眼睛,在桌前坐着无数次的摸着那把琴。


“还有哪个万驸马,今日回来的那个,陛下许配刘灵公主婚配的那个万大人!”老宦官可惜的说着。


“不会吧?这还没成亲呢。就死了?”


另一人不敢相信的又问。


“赶明儿就知道了,快睡吧。”


“吱呀——!”一声,开门之声震荡在整个寂寞的院落里。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尹一。廊院上灯火里映衬着他木讷的脸颊。瞳孔中带着朦胧水气。


天中乌云蔽月,风雨骤起间撩起白衫一角,瘦小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这,那些知道尹一和万奉贤牵绊的宦官惋惜的在那头安慰尹一:“尹一,死者已矣。你别伤心啊。”


“是啊,谁没个去的时候……”


人总是这样,逝者已矣,那些过往的云烟总随着死亡灰飞烟灭。


等了两年,今日他确信无疑自己见到万奉贤的,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的。


尹一张着嘴,眼睛鼻子喉咙都是温热的,他径自出神,听这那些安慰一轮,衣摆在骤起的风尘里簌簌作响。隔壁的宦官靠近尹一,小声唤他:“尹一?”


尹一微皱眉,刚想唤“奉贤”,只听那年长的宦官说:“孩子……你还好吧?”


随着声音尹一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里看不清身边的人。


“孩……”


“奉贤!”那一声高喊,震慑整个皇宫。


铺天盖地之际,暴雨如注。


尹一瘦小的身影淹没在雨水中。


一切仿佛回到了初遇时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尹一仿佛在一路的宫廷灯火里看到乐府阁楼上清冷的却忽然浅笑的万奉贤。


雨水打入眼睛,疼得钻心,暴雨让一切变成了蒙蒙白雾。


尹一奔跑在大雨中,光裸这一双脚丫。


浑身已经湿透的他用袖摆擦拭着脸颊上源源不断温热的液体,他告诉自己:不能哭,尹一。你不能哭。哭了河水就会变大,思念的河会冲垮相见的桥。


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他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有些宫殿高挂的明灯,忽隐忽现在风里偶然灭了一盏。他使劲儿的揉揉眼睛,又看见了高楼上的明灯。


这段路太远了。他跌跌撞撞怎么跑都无法到达。


雨水泪水无法分辨。暴雨中本就看不清前方的路,眼中还一阵明一阵暗,混淆这视线,他皱着眉头,瞪着一双眼睛,不管雨水打入眼睛的疼痛。他咧着嘴又哭了出来。


“不要啊!”天空中一声闷雷,他呼哧呼哧的快要不能呼吸。他最害怕的事情在这一刻渐渐降临。


前路还有多远,他计算不出来。竟凭着感觉朝着前方奔跑。


脚下一颗石子滑倒了瘦小的身躯,摔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几十个青阶上滚落下去。额头种种撞击上石阶,那一声沉闷的咚就如同天空暴雨中的一记闷雷。


连滚带爬间尹一起身提着衣摆紧蹙眉宇间留着温热的血,流入了眼睛里。瞳孔里最后那点星星点点忽隐忽现的光明也消失殆尽了。


“不……”他哭着喊着跑着,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吧。


大殿里,太医院聚集在一起。


万奉贤在大殿仰躺着,牙齿间上下轻碰,张着嘴,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的儿啊!”一旁的万老先生从乐工中冲出来,颤巍巍的老先生奔波两步走到自己儿子的身边,多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老父亲颤巍巍的手悬在半空被一干人拦住,万奉贤颈间受伤,就是动一下也有可能会导致死亡。


其中一个太医摇着头回报皇帝:“陛下,万公子被利器划破喉咙,幸好没有伤及血脉,只怕此生都不能……再发出声音了!”


“不!”万奉贤身边的兄长万荣霍然起身,一把揪住太医的领子,眼睛通红忽而落下两颗泪来:“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音律歌舞!”


“车……车郎将大人……我万不能开玩笑啊!如今没伤及大血脉就是万幸了。至少还可以保命!”


“车郎将大人、乐府令大人……”另一人对万荣父子长叹一声再到:“令公子左眼俨然废了。若乐府令大人允许,下官以为应该将公子划开的额头皮肤和眼皮左右缝合好些,以免里面的皮肉长此以往感染!”


“不!”万荣噗通跪倒在地,跪在万奉贤的面前,这是他足以抱憾终身的遗憾:“弟弟……弟弟……为兄不该……不该啊!”自幼万荣就是最疼爱万奉贤的,如今一手造成现在的局势,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一个清脆的巴掌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动……动手……还请太医尽快!”万父噗通倒地老泪纵横。万奉贤瘫软的指尖划过父亲的衣摆,不知哪里的气力,轻轻扯了一下父亲的衣摆。万老父亲爬过去,握住儿子的手,颤颤巍巍黯哑着:“儿啊……你想要什么……”


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他想写字,没有笔墨,故而万奉贤用那只沾满自己血液的指尖在大殿的地板上轻轻的滑动着……


他仅仅是一笔已万分艰难。


那是一道简单的横线。


他两年来一直欠那个人一个交代。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一笔划完,万奉贤便自此,不省人事。


如今,站在正殿门外的尹一听见大殿内一片慌乱未消,心生恐惧。


尹一慢慢向前摸索着,靠在一棵柱旁,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


他的世界黑了,耳边的雨还在下。


大殿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不知依旧是夜,或已经白昼。


未央宫中敲响了一阵钟声。


这是丧钟。


回响的钟声里尹一依靠着柱子颓然滑倒在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却看见了上林苑里交错的枯松,映成凌乱的黑网,罩覆著地基石面。


一阵惊雷,掀起一阵狂风,抚开瑶琴尘封的过往,琴上龙蛇之迹亦残缺斑驳,却不难分辨“万奉贤”三字。


年轻的生命只是夕阳已逝,音尘已绝;一切终将入眠,埋入皇天后土之中。所有的过往也不过青碑一块,万氏族人致死也不能编入史册化为青简,只有无所游魂徘徊,凄恻地于自己的碑前沉吟无人记得。


猛然间,天地传来凛然低沉世语: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成败在人谋,一诺皆终悃。归去归去来兮,谁夙愿,来生听我再抚琴。


那急切的哀言横空激荡,狂乱交错,在苍茫中回响。淹没于暴雨之中。


万奉贤此生,只一句:清风明月不多时,寒风暴雨时时劲。


一切始于此,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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